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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的业力论

张澄基 博士

 

作者简介 编者按

业力是一种力量

业力是一种神秘

业力意味着命运

业力是一种关系

业力为道德公正律

传统之业力观

业力是形成人之气质及品格的一种培养力量

业力思想之渊源

 

作者简介

  张澄基博士(一九二O ~ 一九八八年)湖北安陆县人,十五岁学佛,十六岁即在江苗芦山闭关,十七岁远赴西康贡噶雪山,追随贡噶仁波切学习大手印八年,其成就曾获得第十六世大宝法王赞许。1948年由印度赴美国定居。

  张澄基博士早年在康藏和印度等地修学藏传之显密各宗多年,对于中国、印度及西洋各宗教及哲学,皆有广泛之舆趣及认识。精通中、英、藏、梵等文。 其藏文造诣之深亦为藏人所赞佩,因其在国学、藏文和佛法三方面之深厚学养,故成为中国近代能直接由藏文翻译经论之大译师,金刚乘行者蒙受其译着嘉惠者不计其数。

  译着有《密勒日巴大师全集》与《冈波巴大师全集选译》,甚为佛学界所推崇。其所撰《佛学今诠》,以客观态度探讨佛学中的某些根本理论,也风行一时。此外,又以英文撰有《华严哲学》(The Buddhist Teaching of Totality-The Philosophy of Hwa Yen Buddhism)一书,为国人以英文著作的少数佛学作品之一。张澄基博士曾回台湾执教,且其中文译着都在台湾出版,因此颇为台湾佛学界所推重。

  特别该介绍的是张澄基译自藏文的《密勒日巴大师全集》,此书共三册,包含《密勒日巴尊者传》一册与《十万歌集》两册。这是描述藏密白教(嘎居派)大师密勒日巴之思想及传记的最主要作品。尤其《十万歌集》是第一次译成中文(传记部分,前此已有《木讷传》一小书行世),在藏密历史上及修持上,这部书都相当重要。加上张澄基博士在每章末尾,都加上极扼要、清楚的注释,也颇便初学。因此,这部书可以说是四十年来佛学界的重要翻译之一。这些书对台湾佛学界的西藏佛学研究,颇有拓荒性的影响。

  张澄基博士曾任印度泰戈尔大学、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员、美国纽约新学院、美国Nabraska大学及台湾中国文化学院哲学系教授等职。后任美国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宗教学系教授。

  【法音.编者按】张澄基(1920~1988)居士,原籍湖北安陆县。15岁学佛,16岁在江西庐山闭关,17岁起研习藏传密教,历时8年。1948年由印度赴美国定居,先后在美国纽约、宾州等地大学任教。张居士学养精湛,显密圆融。平生讲学著述,阐扬佛法,不遗余力。他生前对祖国大陆佛教十分关心。去年5月16日,即在他往生的10天前,扶病致函本刊编辑部(指《法音》编辑部),对本刊去年从第4期起分期转载他撰写的《什么是佛法》一文感到高兴,并寄赠所著《佛学今诠》上下册,希望我们选择刊登,广结法缘。《业力论》是该书的第2章,共分8节,从本期起陆续刊出,以飨读者,并藉此寄托我们对张澄基居士的缅怀之情。



  佛学思想中最重要、最困难、最难解释,因此最易使人误解的,要算业力(Karma)论了。业力思想影响了整个亚洲文明。多数之亚洲人,皆以业力论为其道德规范和宗教信仰之思想基础。业力论在整个佛教中占极重要的地位,因佛学之基石实建筑在业力思想上。业力论极难了解,极难解释,因为业力之究竟深邃无极,毕竞非人类之智慧所能尽其幽微。业力思想常为人所误解,因为有系统的分析和介绍此思想,实在异常困难,因此直到目前,我想尚无一个使人满意的业力论在任何佛学书籍中出现。下面就愚见所及,尝试对此极基本,但极复杂和困难之佛教思想,作一简单之介绍。 

  业力,梵文叫做Karma(古译羯磨)。Karma(或Karman)之字根是Kar,是去做或去行的意思。所以业力之“业”原是作业或行为的意思。但是今天佛教徒心目中的“业力”,却代表一.个极端复杂的多方面思想。在这多角的思想中,最根本的是说:“业力者,即控制一切自然界和道德界现象之因果律也。”此一界说看似简单,但若进一步检讨,则发觉业力思想之极端复杂性和含混性。为便于了解起见,兹从六个角度来研讨业力论之思想。

一、业力是一种力量

  业是行为,而任何行为都自然会产生一种力量,此力量又迫使人去作新的行为,此新行为又产生新力量……如此行为生力量,力量又生行为,辗转相生就形成一个循环式的业力推动圈。(如下图)


  我们如果看“西部影片”,就能看见早期开发美国西部的一些情况,开发任何边疆之处女地时,首先必需要造公路或铁路。造铁路是一种行为,由此行为就会产生种种的新力量;例如更多的财力、人力、物力都会在铁路沿线之各据点接踵而来。这些新来的力量又必然地迫使人去作新的活动,因而又产生新的力量。又如我们先用某种行动来赚钱,有了钱就发生新的力量,购买力和活动力都不断增加,接着就有了新的要求,新的欲望,因而产生新的关系,衣食住行皆发生了改变,愈来愈趋于复杂。赚钱的目的原是要用钱替人服务,结果往往变成人替钱服务了。人发明机器,原是为了替人服务,作省力的工具,但今天却因为机器,费心烦神之事越来越多,人也几乎成为机器之奴隶了。由此看出,行为不但产生力量,而且会产生一种压迫人和约束人的力量,使人不得不接受由行为所产生之后果或约束力。再举一浅显之例:结婚是个行为(业),作了此行为之后,就要履行此行为所引起之种种义务及后果。因此凡做一事(或一业),必会产生一种力量,此力量一面驱使作者去继续作新的行为,一面会产生一种不可见之约束力。此即业力之基本含义。因此,行为大多不能产生自由,却能产生约束性的后果。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为了避免作某种业而反被束缚的意思。业力之“力”,虽然眼不易见,但却能感觉得到。我们如果站在闹市中的高楼上,向下面的马路上冷眼观察,看见那些熙攘往来的汽车和人群,那种匆忙紧张向前奔跑的样子,就会自然地感觉到,在人群的背后,有一股巨大不可思议的力量在驱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前奔赶,这就是业力。如果我们自己也夹杂在马路上的人群中一齐向前奔走,则不太容易觉察到业力在驱策着我们。只有抽身局外时(如站于高楼上),才能深切的感到此业力。如果我们现在闭起眼睛,试想近代都市之各处百层大楼中,有千万个公司,千万所公事房,其中有千万人正忙碌着在讨论,在计划、争辩、阴谋、欺骗、争取、拟稿、打字、散发文件……等各种作业,我们亦会感觉到在他们背后,有一股驱使他们向前活动奔走的巨大业力。

  每人所做之业,皆产生一种力量,百千人之业就产生百千人之力量,万亿人之业力汇聚起来,就成为一股巨大无匹的力量,即所谓“共业”是也。所以个人之业力名为别业(个别的业力),群众的业力则名为共业(共同的业力)。共业是指许多众生所作之集体行为所产生汇聚之业力大流,它是推动人生、推动历史和推动宇宙流行之大力
  
  业力即是驱使、创造和毁灭一切有情生命及其世界之原动力。然则此动力之因又是什么呢?佛家的回答是:“是由无明与‘行’之俱生欲力推动所致”。无明,梵文是avidya,是不知、愚痴的意思。 “行”是Sanskara,是一种冲动(impurse),一种必须要去行动的本能冲动。用现代的习语说,“无明与行”就是一种先天的盲目活动欲,或深藏于潜意识中的盲目冲动欲;此即佛法四圣谛中的集谛所明者。但为了易于了解起见,兹引用西哲叔本华氏对此问题之解释或更为清楚。他说推动世界之原动力,就是人类潜意识中俱生所藏之意欲。此根本意欲,主要的有两个:一是生存欲,一是活动欲,此意欲即是真正之自我。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叔本华说:“在意识之深处,我见到了那个真实的基层的真我……那是一个元始的,超越时空的和无有起因之活动力。此活动力所表现的是一种本能的欲望冲动、渴求,……此俱生之意欲就是真正的我。人之肉体只不过是此俱生欲之标帜而已。……此俱生意欲表示于盲目动力,即形成(无生命的)石头或金属;表现于意志活动,即形成人类之自觉的心意识活动。……在植物界中,我们也能看见此朦胧意识之冲动及挣扎。树林因为需要阳光,所以(不自觉的)拼命向上长;因为需要水份,所以死命的延伸至地层深处,……意欲导致各种生物之有序生长及指导其种种适宜之活动。意欲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创造出各种适宜的器官以达成目的。例如,野兽因为要呑食及攫取动物,所以长出尖齿利爪和坚实之肌肉来,因为要用头来自卫,所以就长出角来。……所以说‘生存之意欲’乃生命现象之原动力。” 

  叔本华此处所说的意欲,似乎具有极大之“神秘智慧和能力”,因为它能巧妙的创造出生物之奇妙器官来。老鹰有一双特别锐利的眼睛和爪子,以为其求生之工具,刺猬浑身都是刺,乌龟长出硬壳来自卫;此皆潜意识之意欲使之如此生长,以达成生有之目的者。至于活动欲为众生本能之要求,则更属明显的事实;被捆绑的动物是苦不堪言的,牢狱的生活人皆视为畏途。凡此种种皆人类强烈的需要满足其种种活动欲之明证。此先天的意欲又大都是无意识或朦胧意识的。意即此根深蒂固之原始冲动,皆是在一种混沌和不太明觉之意识状态下活动的。明觉之思惟意识是后天的,此生命推动力之意欲则是先天的、原始的,所以亦是深藏于无意识或潜意识中的。  

  总之,业力之起因,乃是众生心中潜意识中之本能的生存欲及活动欲,由此俱生盲目的意欲之鼓励而形成的

二、业力是一种神秘 

  业力现象之究竟,毕竟不是人智所能穷了的,所以是一个神秘的谜。业力之神秘在观察生物界之现象时尤其明显。前些年我曾饲养一只母猫,生了四只小猫。原来母猫有好几个奶头,所以每一只小猫皆同时有吃奶的机会,尚有剩余。试想如果母猫像人一样只有两个奶头,或女人有两个以上的奶头,岂不糟糕么?再者飞鸟之身体结构,完全符合航空力学之原理,例如其身上之骨骼皆外实而中空,既坚又轻,头、尾、翅等之巧妙配合,皆以便利飞行为目的;其结构之巧妙,第一流的航空工程师恐亦自叹弗如。再看人类之身体实为一奇迹之总合,神经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分泌系统间之互相巧妙的配合,及其各部门之各种物理、化学和电动的变化等,实为一极巧妙之宇宙运行。以人类的眼睛来说,就是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器官;眼睛的构造很像一具照相机,可是它的精巧度却远超过一切照相机。有人说现在之高空照相机,能在几万呎以上的高度,照摄地面的景物清晰无遗,非人之眼睛所堪能者。这种说法是不公平的,因为高空照相机之结构只集中在某一特别功用之突出,所以能在此一方面较为殊胜,但其他方面就谈不到了。试想,那里有如人眼这么小而功用这样多的照相机呢?眼睛能分泌出许多种不同化学成份的泪水,来滋润和保养;瞳孔能自动调节或大或小,视线焦点随意自如调整;眼睑的张闭大小随时受脑神经之支配以应需要。此外,人的眼睛还能传达各种不同的情感。喜怒哀怨皆由此“心之窗”而表达于外,试问天下什么照相机有这种种的功能呢?再者,眼睛的位置刚刚长在鼻子上面,如果长在鼻之下咀之上,则呼吸时、吃饭时都将会妨碍视线。或则万一眼睛长在人的脑门之后,那么每当我们要向前走路的时候,就要先转180度身来看清楚了之后,又转回来再向前走,这样不但麻烦,且在物竞天择的淘汰之下,恐怕人类早已绝迹了。

  说到这儿,不禁想起人体之各器官是否皆有功用的问题。例如,眉毛究竟有什么用处呢?有些生物学家说,我们的祖先在穴居野处时和野兽搏斗,如果没有眉毛挡住从头顶上流下来的汗水,当那汗水蒙住眼睛时,就难和野兽搏斗了,所以无论如何眉毛有阻止汗水流入眼睛的保护作用。至于眉毛可能使异性发生美感则是超乎纯功利主义以外的事了。谁能否认进化之最终目的不包涵“美”的因素呢?动物的器官不但构造巧妙,其产品或分泌亦极奇特。拿乳份来说,无论是人乳、牛乳、羊乳等,皆含有最高之养份,有各种必需之维他命和养料。以牛乳来说,通常几种有机体的酸素极不容易配合在一起的,却都在牛乳中存在。为了使物种延续,那不可思议的业力,使母体自然分泌出最理想之食品以哺育其子息。由业力所产生的成品都是极自然的,毫不费力的,同时也恰到好处的。男女生殖器官之型态及功用之巧妙配合,即是此“自然业力”之明证。又如食草的动物,如牛、马、羊等只是吃简单的草就能维持其健康之生命;强壮、耐劳、善跑,远胜过吃得极复杂、极营养的人类,这岂亦非业力之神秘乎?世间万事万象皆蕴藏着无尽的神秘,吾人习以为常,认为没甚希奇,但稍加观察。则见事事皆奇妙不可思议。再举一例来说,身体之姿势与心理状态有极密切的关系。如合掌当心之姿势,容易产生宗教情绪;但把两手交叉置于脑后,或头下脚上拿大顶的倒立姿势,则很难产生宗教情绪。人皆把这种现象视为当然无足为奇,其实冷静的一想,为什么把两掌合心则易产生宗教情绪,而叉手脑后则不能呢?这样一想立刻就会觉得,此实极神秘不可思议,非人智之所能及也。 

  前面所说生命现象之种种奇妙事实,佛教说是“业力不可思议”,基督教则说这是睿智之上帝所巧妙安排的。宇宙之种种神秘现象乃上帝之意旨所造成。神学家们亦常以此做为上帝存在之有力论证,此即所谓由神意论或目的论或“神造目的论”而论证上帝之存在也。此点有关佛教与基督教之根本不同处,不得不稍加说明。在研讨“神造目的论”之前,让我们先把西洋人在日常对话中所谓神之意志的含意检讨一下。在日常对话中,西洋人说“这是神的意志”时,大概都是指某种困惑或神秘之情况,非人之智力所能解释,所以就只有委之于“神的意志”。我初去美国时,有保险公司的销售员前来兜售各种保险,细看各种合同,皆有“此合同在神之意志所造成之情况下无效”,不禁使我大吃一惊;怎么在普通商业合同中,会有这种暧昧的神学观念出现呢?原来西洋人有一种习惯,认为凡是人智所不能解释,人力所不能挽回的天降之灾,则不负法律之责任。这种看法和习惯对于东方人来说,真是十分怪诞的。兹另举一例:有一对夫妇,克己厚人,孝悌忠信,具有一切美德。他们却不幸,生下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又聋又瞎又跛,另外还加上有先天之“白痴症”。这孩子的出生,使这对夫妇及孩子自己皆受到无比的种种痛苦,实无庸赘言。如果说这对夫妇是个无道的坏人,则尚可说是神的惩罚;但他们却是无半点瑕疵可寻的人;更可怜的是孩子何辜,要来受此痛苦呢?西洋人碰见这一类现象时就只有叹气说:“唉!这大概是神的意志吧!这大概是神的意志吧!”因为西方宗教对生命中许多残酷和非道德的事实,无法在其神学中作满意之解释,所以只有将这困惑的和不应该的事一概委之于神意。在佛教徒看来:“唉!真可怜啊!这个婴儿和他父母的业报怎么这样坏呢!”此处可以看出,业力一面代表一种神秘的力量,一面代表那不可挽回的命运,因为命运之究竟非人智所能解释,所以命运本身即是一种神秘。业力之神秘,佛经中在在言之,试观下面《那先比丘经》中,米邻陀王与那先比丘讨论业力之神秘性的对话:

  米邻陀王对那先比立说道:“你们佛教徒常常说,地狱中的火要比普通人间之火凶猛许多倍。你们说把一个小石头丢在普通的火中,一天也烧不尽,但是把像火山一样的巨石丢在地狱的火里,一下功夫就烧尽了。我实在不能相信这种话。你们同时又说,投生到地狱中去的众生,虽然在火中燃烧许多年,但他们仍旧不会被烧尽。我怎能相信这种说法呢?”

  那先长老说:“大王啊!你是否看见鳄鱼、乌龟、孔雀和鸽子们,都吃那些坚硬的小碎石(矿物质)和沙砾呢?”米邻陀王说: “不错,是的,我确实常常看见。” 

  那先长老说:“当这些坚硬的矿石和砂砾降到肚肠中以后,是不是没有好久就会消化了呢?” “是的,一点不错。” 

  “那么怀在母胎中的胎儿,是否也会被消融呢?”

  “当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些胎儿的业力原故,所以在母胎中不会被消灭。”

  那先长老说:“和这一样的,大王啊!因为地狱众生之业力所感,所以他们在地狱被燃烧许多年月也不会死去……佛陀说‘只到他们的业力全部消耗完了以后,他们才从彼处死去’。”

  这段话很有趣,那先比丘的答辩虽非天衣无缝,但亦能道出业力不可思议的主旨。我想最简单的答复是,孔雀吃毒物不但不死反而健康有力,而人如果吃下同样的毒物则会中毒而死,此即二者业力不同的原故,亦即业力之神秘不可思议处。

(待续)

转自《乐至报国寺》回目录

 
 

2002年12月第一版|无了居士}2014年5月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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