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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识与中观 (二十七)

南怀瑾

 

……一脚踏进去,到了十一楼,几秒钟?我问你。是几秒钟?我想我同诸位没有一个人答得出来!谁都没有这个定力,也没有这个细心。所以你要注意,真得定了的人,他这些境界啊,一照都很清楚的,绝对清楚!所以没有一点是昏迷过的,那叫“佛者,觉也。”就是定。但是这个不属于分别心来的;分别心是这个“缘”(攀缘)。

那么何以我们没有这个定力?因为“攀缘”。佛经“攀缘”这两个字所以翻译得非常好!攀缘我常常表演给大家看,因为你们诸位不晓得,山上没有看过,也没有住过山。我们在山上住久啊,看山上的猴子偷东西,尤其是猴子偷那个玉米、偷苞谷,那是我最内行了,很喜欢看它,那看得很有趣!在那个时候啊,对于佛法、人生大半是开悟了。

那个猴子来偷苞谷,尤其我们喜欢逗着玩的,故意弄一点声音。它看了半天,四方八面看,好像有人哈?但是我们又不响,就看它偷。它看看没有人,一个手把那个苞谷抓一个,然后夹在这里一夹;一看,没有人,这个手又去抓一个,夹在这里;一看,哦,没有人,哦,抓得快!一个一个,夹在这里,夹在这里……然后我们“唔”一下,“嘟……”它跑了,一个苞谷也没有!因为它夹在这里:这个属于我的了!再抓一个:这属于我的了!……这边又怕人,然后我们给它突然一叫,它一慌,就跑,结果这么一跑啊,它一个苞谷也没有。我们现成都捡来,免得自己去摘了,啊!这叫猴子偷苞谷。攀缘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人生看了那个猴子,啊呀!恍然大悟!很好玩。我们这个生下来一辈子,这样抓、那样抓,学问啊、什么钱财啊样样抓。你看小孩子生下来,你可以看,我经常说你看人生下的形态就是攀缘,小孩子生下来一定抓着的、手一定握着的。假定这个婴儿手不握紧的,活不长的,所以婴儿手一定握的。而且你要注意,大指头握在里头,不是大指头握外面,握外面他这个婴儿就有病。喏,这些都要观察得仔细。婴儿手是这样握的。

到了什么时候呢?到民权东路的时候,嘿!伸出来了,大方得很!你看婴儿生下来,就看这个人,生下来就要抓一个东西。没得抓啊,抓自己大指头都要抓。抓了一辈子,抓到了到最后断气的时候,手放开了,同猴子偷苞谷一样,“哦!”一跑,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就是攀缘。我们解释这个“缘”字,这个“缘”字懂了。

“诸有情类无始时来,缘此”,都在攀缘。“此”,这个;什么呢?由于内识所起的习惯性的分别所变出来的外境。因为自己习惯性的,刚刚一醒来以后,一个婴儿生下来,里头就有想,这个“想”就叫做分别心,我们普通叫它“想”是粗的现象,就是分别心。

“缘此执为实我、实法。”把这个分别作用的这个影像,自己认为这个就是我。譬如我们一个人生病发高烧的时候,昏迷了,那个里头有个我在想,那当然有我。有人问你“这样难过吧?”“啊哈,难过的很啊!”还是会讲话,那个是分别作用。认为自己那个才是我,“实我、实法。”实际上真到断气了那一下,那个我是有一度昏迷了,没有了,叫你也不知道;完全死亡了,断了气了。这个大昏迷大概要经过二十八个钟头,到三十一、二个钟头,“我”又来了。那个“我”来啊,就像现在我们有肉体的梦中身,在睡觉睡醒了一样,那个起来叫中阴作用,就是灵魂作用了,没有肉体了。

可是也有身体哦!那个身体是怎么样的?譬如我们做梦的时候,我们肉体在床上,可是我们梦中的那个身体也觉得自己在街上跑啊!那个身体是意识所生的身体。所以我们中阴灵魂所生身体也是这样。这些道理学唯识学佛法一定要认清楚才好修持,才了解自己是在什么境况。

实际上那个意识所有的身体,那个就是无始熏习的假我,不是真的;业力所生。也就是这句话:“而由分别似外境现”,好像有个我存在。这个“似”字特别注意啊!你看这一节里这个“似”字用得非常高明!别的经典上用“如”(“如来”那个“如”)。所以这个实在的、我们凡夫认为这个我,就是患梦的,等于做梦的人梦中的身体一样。患梦的,它这个文字用的注意啊!“患梦”的。梦是个病态,也是心理上的病态。所以庄子也说:“至人无梦”。得道的人没有梦。但是同样的,“愚人无梦”。世界上真正的老实到笨,笨到平常都是白痴一样,没有多大思想,这个人也无梦;至人无梦,愚人也无梦。所以得道的人同大笨人差不多。换句话,一个是清明的无梦,一个是绝对昏沉的无梦,白痴的也无梦。同样是无梦,其中有分别。

那么好,我们了解了,所谓梦境,在唯识就是“患梦者”,可见梦境就是病态。所以我们一个人,你一懂唯识的道理——没有一个人睡觉没有梦的啊!所有人睡觉都有梦的。而且你要注意啊,这同你们修道、修持都有关系。人的真正的睡眠,大概五十分,最多到一个多钟头,真正需要睡眠。平常所有的睡眠,躺在那里是浪费,消耗精神的。所以久睡伤气,睡久了伤气的。所以病床上躺久了一身力气都没有,久睡反是伤气。久坐伤筋、伤骨;久用思想伤血;各有所偏。所以睡眠并不一定是好事,所以越睡越胖,因为这个伤气了,这个气不是呼吸的气。所以睡眠,我们真正睡下只有那么短暂的,平常我们都做梦。

你只要观察一个人睡眠,譬如我们带兵带过的人,或者带学生带过的,你夜里一观察。做头子的人都蛮苦的,像我们带人的时候自己都没有什么睡觉,夜里睡睡还要起来,去观察观察这些部下,睡好没有啊?被子盖好没有啊?有时候还要给他们盖盖被子。那个睡相非常难看!几百个人在一起睡,有些嘴拉开的,牙齿张开、口水流出来,各种睡相;有时候手那么抓起……看了几百个人睡相啊,人会吓住了!当然看惯了也觉得蛮好玩,而且在睡相里可以看出这个人心理状态:这个家伙想钱的,这个家伙想什么的,这个家伙……有些人睡觉了这个手拼命向上面爬的;有些人睡觉这个枕头在上面,人都缩下去了的,同他的生理心理病态都有关系,这个里头是大学问,这是睡觉之学。可是你们没有这个大团体的生活经验就看不出来。

你看一个人睡眠睡在那里啊,没有半个钟头是安详过的,不会到半个钟头;十几二十分总要动一下,再不然脸上肉抽两下;再不然鼻子“嗤嗤嗤”搞两下;再不然你看半天……真正睡着了,像我们因为带人久了、查铺久了就听出来,这个家伙没有睡觉!没有睡觉的人他没有呼吸,实际他晓得我来查铺了,故意装起睡觉就闭住呼吸在那里。真睡着了的人他“踢呀窟啊”在呼吸。所以这些东西,我查铺很厉害,这些内行,他骗不了我!哎,我听了半天鼻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啪”一个耳光:假装什么睡觉!(众笑。)真睡着了的人有时候也没有呼吸,那看得出来,那是真睡着了。这个鼻子“窟!窟!……踢啊窟”半天。一点呼吸都没有了,这已经是睡着了。大概几秒钟以后,突然来一个“嘶嘶……”哎,那个人睡得很熟,他是真睡着了。内行不内行?可见我睡觉比你们都内行!(众笑)

一个学佛的人、修道的人观察人时要这么仔细,你才能够学佛,就懂得修道的道理。所以真入定以后,呼吸停掉了,同那个真睡着了一样,完全没有呼吸。真无念的时候,没有呼吸了,差不多相同的。也没有境界,也没有什么。说“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是神经了。那真定了以后,他呼吸自然就……所以人的睡眠只需要那么短的时间。

那么每一个人都在动作,你看睡眠,每一个人在动作,不是脚趾头翘两下……尤其人快要醒的时候,你看他躺在那里也可以作假的。醒了他什么都不动,好像还在睡;你叫他,你看,只要他脚趾头在动的时候他早就醒了,他不能骗人的。他碰到我们这些人,你们做我的部下就很讨厌了,绝对都不能骗的。

人睡醒了以后第一个要动的,脚趾头先开始动。换一句话,人怎么样睡着呢?脚先睡着的。你脚还有感觉,你没有睡着。一节一节睡上来。你们不相信,晚上睡了去看看,看看自己!睡着是从下面。死亡也是一样,从下部先死上来。睡眠是个小死亡。所以醒来以后是脚先动;脚趾头有人喜欢动了,这个家伙已经醒了,他在耍赖、赖床。

那么讲这个时候做梦了,所以每一个人都在做梦。可是醒来觉得自己没有梦啊,他忘了。所以修行修到梦中能够作主,而且每一个梦的时候(梦就是分别妄想,白天妄想一样)都很清楚的——这个人修行有一点定力了。况且你修行,白天看到什么东西:唉呀,阿弥陀佛啊!不要杀生啊!晚上你还照切肉啊、照杀鱼啊、照吃虾啊照吃不误,你梦中就做不了主了。所以梦中知道是梦,梦中能够做主,这个修行蛮可观了,可见他很在用心了。这都是事实的,实在的事。

那么人的梦呢,世界上最长的梦不过五秒种,三秒种到五秒钟。你譬如说我们这个“黄粱梦”——中国文学上有几个梦:黄粱梦、南柯一梦、华素梦,三个大梦,这些都是大梦。吕纯阳在求道以前,“黄粱一梦四十年”,做梦梦到自己四十年,考取功名,然后考状元,然后做宰相,然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十年的富贵功名。最后犯罪,拉出去杀头!头一砍下来,梦醒了。梦醒了看看旁边那个老道士,这一餐黄粱饭还没有熟,已经做了四十年的官了。所以他把人生感觉了,不要了,修道了。四十年如梦,吕纯阳黄粱梦一梦四十年。四十年当中的梦境,有时候我们如果做一个长梦,梦个十几年的事情很容易啊!你不会超过五秒钟的。所以梦中的时间跟白天的时间是相对的,人在痛苦中的时间长;快乐的时间觉得很短。时间是相对的。但是真正得道的人是无梦的,普通人都是有梦。不是你没有梦,你醒来忘记了。一叫醒立刻忘记了,那个动的都忘记了。真到了无梦啊,这个人入定了,他睡觉的姿态就不同,安详得很。那是定境,那完全不同!

所以我们现在解释“患梦者”,所以因为我们了解这些,看玄奘法师翻译的经典,这种地方是合掌赞叹:这个字之用得好!梦就是个病患、病态。所以一般“如患梦者”,因为在梦境是一个病态的现状,“患梦力故,心似种种外境相现。”所以梦里头的境界同我们白天活着的境界是一样的;梦里头的悲欢喜乐是一样的。所以我也常常说,昨天看那个老太太的用功报告也提到这个事,我也经常说,年轻我就有这个理论:梦中人不要叫醒他。如果我们叫醒梦中人是无上的罪过!他在梦里头很得意耶!你把他叫醒了——他如果是很害怕,有时候我们做一个恶梦,“唉呀!你好算是把我叫醒了!”纵然是恶梦也很舒服哎!不要把他叫醒。不过呢,好梦不要你叫就醒的。“好梦由来最易醒。”这是真的!好梦最容易醒了。坏梦啊,你很想人把你叫醒,醒不了,这很痛苦!

可是讲到这里我们也常常提到的,刚才提到黄粱梦,吕纯阳因为做到四十年功名富贵,最后觉得人生是空的,因此出家修道,所谓称为吕纯阳。可是有人啊,清朝有一个人、读书人,到了吕纯阳做梦那个地方——邯郸道上,所谓山西。他自己很落魄,他就做了一首诗,题在吕纯阳做梦那个地方,这首诗很有意思!他说:

“四十年来功与侯。”吕纯阳在黄粱一梦中觉得四十年功名富贵。“功”就是过去的官位,第一位。

“纵然是梦也风流。”哈!这个人生实际的功名富贵做不到,但是做梦梦到四十年当中钱又多、地球都是你的,那个味道!“纵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这个读书人说我现在很可怜!在这个吕纯阳做梦的邯郸道上落魄了,钞票身边没有二十块,吃一碗面还不够,很痛苦啊!“我今落魄邯郸道。”

“要向先生借枕头。”他说我准备向你借个枕头靠着做个梦,梦它四十年也好!人生虽然是梦,哎,你说“人生如梦”这个劝人家的话,聪明人一听啊,听懂了。但是人的聪明有更聪明啊,“纵然是梦也风流”嘛!我愿意做做这个梦多好呢!可是啊,这个梦都做不到。穷人想得宝,梦中得到宝也痛快;可是穷人毕竟是穷人,一辈子梦中也没有得过宝,这就很可怜了!

我们讲这些故事,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家也在做梦,我也在说梦话;诸位也在听梦话;现在就是梦境。所以说“如患梦者患梦力故,心似种种外境(的)相现。”

“缘此执为实有外境。”因为这个样子,我们心的分别攀缘,认为确有外境。这一段话文字就这么完了。哎,我们注意呦,这个文字没有完。

这一段话也说明了,我们现在觉得物质世界的实在,这个物质世界的实在不是真实。我们现在就在做梦。我们先不谈修道,譬如现在我们住在信义路这一段,我是经常感受蛮好玩的。民国三十八年到台湾,到这一段来啊,那荒凉万分!不过二三十年当中,十几年前这一段进来也只是泥巴田地;过去师大附中那一边,这一列都是泥巴路、田地;这个二三十年来,眼看它这么变,真是一个梦境啊!很好玩。像我经常说住在这个楼上,我觉得就在做梦,算不定哪一天又转变,这个楼又拆掉,又盖别的了。这个梦境随时变去的。这是真实的境界。因为我们不晓得自己是外境界、是梦,所以总认为睡眠那个时候是梦;现有的梦境永远没有办法去体会。所以一个修光明定的人,不起分别心的话,现有的梦境就可以体会出来的,才知道是唯识所变的。这一段。

那么下面照现在的编排方法要另起一行:

“愚夫所计实我实法,都无所有。但随妄情而施设故,说之为假。内识所变,似我似法,虽有,而非实我法性。然似彼现,故说为假。”

那么,他上面说的是原理,心识所变出来的幻有的世界、假有的世界。我们因为不了解自己,所谓“自证分”没有证到,被这个相分、见分骗去了,我们自己被自己骗去了。那么,骗去了所谓称为凡夫,也叫做愚夫、笨人。我们凡夫所计,这个“计”字,为什么用这个“计”字?“计”字的古文就包括了猜测、估计、揣测、推算这么多的意义,就是一个“计”字。凡夫的揣测、推算有个实我,认为闭着眼睛能够思想的那个是实我,认为那个是精神的实法。其实啊,他说那个境界都没有、都无所有。

但是当我们一口气没有死亡以前,闭着眼睛感觉到内在实在有个我,这个我是什么呢?“妄情而施设故。”就是分别妄想来的、假有的,我们习惯性的玩弄这个假有,假设有一个我——对普通人讲。那么在佛法里头因为为了跟我们说明呢,“说之为假”,因此叫这个我是假我,非真我。但是佛法里头没有一个名称什么是真我,只讲一切我是假有的我,并没有说一个真我。如果你研究唯识认为说“真如”就是“真我”,你错了!这就是佛法的翻译的高明。它叫做“真如”,倒转来就是“如真”,好像是真的,毕竟非真。有一个“真”,是攀缘心在执着,那也是分别。所以“真如”翻译之妙啊!真如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只破“假我”,并不给你建立一个什么东西。“内识所变,似我似法。”一切的外相、物理世界的同生理的状况都是内心的意识所变出来,好像有个我、好像有这些现象。虽然是暂有的,“虽有”,这个有是暂有,“而非实我法性。”并没有一个真实的我的这个法性在那里。这个“法性”是专门一个名称了,并非真有一个我的一个法性。

“然似彼现,故说为假。”可是法性究竟在哪里?是没有。可是当我们现在用的,我们用了一辈子,看起来是有的;这个“有”是我们分别心的习惯来的,非真的法性。“似”,相似于他的出现,有一个他的存在,有一个我的存在出现。所以说,这个我是假我,毕竟无我。

现在都在开始写一个绪论。这个绪论是说明什么呢?所谓佛法讲无我、假我的道理的这个绪论。它的绪论是以论辩体的、以逻辑的方式一层一层地分析、理解、推究这个无我的道理,我们现在存在的假我的说明。

还没有完,我们今天早个五分钟,到这里为止,好!谢谢![引磬响]

现在讲到所谓无我,一切都是唯心识所变、唯心所造的道理。跟着讲到外境的无我,外面一切境界的无我。

“外境随情而施设故,非有(注意这两个字:)如识”。认为一切外境,我们这个六根所接触的所有外面的境界、所有外面的现实的现象,我们所谓讲外面的现实,包括物理世界等等这些东西,他说本来也是没有的。譬如我们的建筑,上次也提到我们这个信义路上,台北市的这些建筑,几十年前同二三十年以后,都是人为假设的而变出来的。“随情”,随意识的情绪变化;“而施”,假设的、构造出来的,是唯心所造的。当然不是我们想的;我们心识变动了,借重这个外境的外力,配合内识,共同地假现出来。所以它本身不实在的,就是“非有”,并不是真实永恒存在的,“如识”。“非有”就是没有的。像我们内在这个心识的现象一样。譬如我们思想、情绪,好像觉得身体内部有个东西在做——这个东西是没有的,随时变去了的;每一秒钟(一秒钟是我们现在通常讲的话,这个话严格讲不够的。)所以每一刹那,佛学用刹那,就是说人在一弹指之间六十个刹那,那么快速,它马上变掉。所以一切的外境是“非有”,并没有,像内识一样,“如识”,像意识一样,不实在的。这个文字注意啊!

“内识必依因缘生故,非无如境。”相反的,也是相对的道理,那么讲到我们自己身体内部这个思想意识这些东西,它怎么来的呢?这个心识不能孤起,单独起作用不可能。所以唯心所变,心的表达出来它的作用、它的相(现象)和用,必须借重另外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心的一部分变出来的;“物”,就是物理的东西。

那么这个物也好、心也好,毕定不是单独能够生的,自己不能够生,也不靠他生。假使自己能够生,譬如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人都会生人;但是单独他不能生出后一代,必须仗两个因缘凑和,“必依因缘生故。”所以“内识(内在这个意识、心意识)非无”,不能认为像一般唯物论的断见论,认为彻底没有;它是有作用的。

“非无如境。”同外面物理世界的境界一样。物理世界境界譬如这个房子、一切东西、任何的种子,一颗种子它能生出来,生生不已。但是这一颗种子不依仗因缘的话,不靠日光、空气、水、土地等等,它是生不出来万物的。但是有些种子可以留个几千年。譬如我们现在都晓得,譬如在大陆上最近这几十年拼命挖古人的坟墓,慢慢也挖出来有几千年以上的坟墓里头带着有植物的种子,结果呢还是能够生长。那么这些东西的道理就是说:“因缘会遇时”,它还是“果报还自受”,还是能够生长得出来。

一个是讲不是空的;但是也说不是有的。这个道理要搞清楚。

“由此”,由于这个道理;“便遮增减二执。”我们凡夫众生对于本体这个观念,不是把它增加上去——譬如讲有一个本体,我们一定把它想成月亮那么大、汤圆那么大、或者是我们看到的虚空那么大,或者讲到空,就把它想成像洋火(火柴)一样烧了就没有;不是增,就是减。他说这个东西是寂然不动的,非空非有,即空即有。这两种执着,空、有的执着都不对。执空也不对,你认为是空,也不对;认为是有,也不对。

因此大家有个了解,你们用功打坐各种的境界都是心识所变。但是心识,你说我现在打坐什么都没有想哎,它出来一个菩萨、出来个光,这个总是了不起啊!然后“我什么也没有想。”那已经在想。很简单嘛!这个逻辑很简单,你没有想你怎么晓得你有光啊?怎么看到有个光?那个没有觉得动念,那个就是心识的作用,此其一。

第二,它也毕竟是因缘所生。譬如你看到光吧,你身体的内部这个“物”,物质这个身体生理,内部在变化。譬如我们静坐在那里,不管你哪一种,道家、密宗、乃至各种瑜珈密宗的方法在做,你坐在那里静,是心念的、外形的静态。因为人真定下来,那个血液的循环,生理机能的照轨道的那个活动,比我们现在平常有规律,而且能够循环得更好更快。因此在这个内在就是行阴方面,我们身体这个动态;譬如你打坐在这里入定了,你心脏还在活动不在活动呢?还在活动,你的血液循环照样在动,在某一种情况动得比平常还要快,比跑步还要快,不过但是不累。在某一种情况,慢得很慢,如果做心电图的研究,它很久时间才跳动一下。时间延长了、速度迟缓了,可是不能说完全没有动;这个完全还要加上时间的。所以在这个情况之下,内在各种境界的变化,都还是所谓“内识非无”,从因缘所生的。

因此我们由这个了解了,所以学佛学道,追究生命的真谛,不会落在增减两边,或者自己把它加上许多观念。譬如这个东西加上宗教外衣,就变出一个上帝、一个神,或者印度人……各方面,变出三头六臂,又是三个眼睛,或者是几个头,各种各样的花样——都是你心识所变,都是你心识里头有。譬如一个人看到鬼,或者梦到什么,梦到仙也好、鬼也好、神也好,或者打坐起来看到,他看到的东西一定没有超过他这一辈子知识范围的东西,或者知识范围所有的拼影把它拼拢来,都是唯心识所变的。那么你说神通看三千大千世界以外,有没有呢?有啊!那也有啊!神通也是心识所变,心识变动那个照远的功能、照大的功能它就起来了。

所以说:“境依内识而假立故,唯世俗有。识是假境所依事故,亦胜义有。”两方面。因此说外境,像我们这个外面物理境界,乃至于你打坐起来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入定了,你说得到那个境界,还是外境。这个“外”,不是身体内外之外——心识的,外尘同内在的。这一句话也是假设,内、外是假设的分别。所以“境依内识而假立故”,还是唯识所变出来的、假现的。一切境界的有——世俗而有,依世俗的观念、人世间的习惯的思想、理念而讲有这些境界。包括佛经所说的空、有,这个还是世俗观念,因为我们人类的观念在这个里头嘛,只好拿人类的观念所到达得到的来表达。

这个心意识本身呢,“识是假境所依事故。”外面一切境界(外境),它的根本的功能是什么呢?心识。外境界没有根本的心识的功能,变不出来的,所以它是它的所依。所以这个心念这个体究竟是空啊还是有呢?是空的。可是这个空就是有,叫做“胜义有”,不是世俗的有。我们世俗的有,觉得得道、得个证果,以为得到一个苹果一样,或者证了果的时候头顶上连电灯泡都不要买,头顶就会放光啦,连饭都不要吃啊,或者自己肚子里头就长出一颗饭来了,就会饱啦!这是世俗的妄想观念,世俗的有就是如此有。它心识的存在的有不是这样的有——胜义有。什么是胜义有?形而上的,不是我们世俗所能够想象的。也不能叫它“空”,也不能叫它“有”;为了表达起见,我们只能说它那个也是有。你说我得到了空了,我证到了完全空了——空了你得道了,得到什么?得到空啊!那个空就是胜义有,也是有。这一段。

跟着另外由这个道理下去,让我们认识清楚,“我”与“无我”是学佛基本的道理。

“云何应知实无外境,唯有内识似外境生(呢)?实我实法不可得故。”最后一句是答案,讲原理的答案。“云何”,就是“怎么样说”;我们应该知道,实在除了唯心以外,没有另外的存在,所以它是彻底的唯心论。“实无外境。”一切的境界、外面的境界,“唯有内识似外境生”,都是内在的意识所变。变出来什么?“似外境生。”意识行久了,变成一股力量,相似的、差不多,外面这个境界起来了。所以外境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只有相似的。即使你完全大彻大悟悟道了,悟道以后修道成道了,你能够千百万亿化身变出来另外一个我,好像同我差不多——还是有些不同,因为那个我“内识似外境生。”

譬如我们人类理想的物理世界的构造,建筑一个房子、搞一个房间,乃至插花,你插上,我一看:哎!你的花插得真好,就像真的一样!——还不是真的,这个里头还是有差别。所以说,很多人喜欢神通,乃至于小的算命看相。不要去迷信了!这种事情啊,小事保险很灵,大事绝对不准。没有这回事。况且你最高明、高明到极点、百分百地准确,也不过百分之九十六、九十七,总有几分不对的,为什么道理?一切外境都是内识所变现所生的。

真正真实的我,什么是真实的我?什么是真实的法?这个真实在哪里?真实这个东西——“不可得故”。一切都是幻象,都是假象。所以说,我要拼命去修道,如何得出一个道来,那已经永远不会得道了,这个道理不清楚。不过你会得道,得到了是什么呢?——唯识所生的内识所变现出来的,“相似外境”,是不真实的,最后还是属于外道,或者进入魔道去了。所以我经常说:任何我们修道的学佛的,任何人学哲学的都犯了一个基本的错误,道理不清楚,以有所得的心求无所得的果。本来要达到空嘛,但是我们嘴巴是那么讲,你修道打坐不是在求空哎!你一定在求有,都是以有所得的心,求无所得的果,这是基本的错误。这是修持方面特别注意!那么……[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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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2月第一版|无了居士}2014年5月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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