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于娟的头七，七天前，也是在晚上九点多，我接到于妈妈的电话后赶到中山医院3号楼27病区，见了她最后一面。

那是一个绝望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死别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已经预先感觉到那一晚将要发生的事，匆匆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临终备览》。出租车上，我找出相关的章节来折上页，准备交给于妈妈看。车身在剧烈的抖动，我很奇怪自己的手指居然稳健。老于、百岁、姐们，我不忍送你、不愿送你，但今时今日，我要平平静静、体体面面的送你走。

我和于娟是同乡和校友，曾经有二十年时间我们先后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同一所学校里而互不相识。直到2007年在复旦组织毕业旅游时，我电话预定嵊泗的农家乐旅馆，离奇的预定在了光头的父母家（光头老家的房子假期时兼做旅馆），这才和于娟认识并一见如故。于娟是一个让人一眼难忘的女子，她目光炯炯、快言快语，举止言谈间天生一股侠气，让人不由自主的喜欢上她。同龄人中，难得有人有她这样丰沛的才情和完满的求学、恋爱、工作履历。她自己也说，大千世界，到处都是好玩的人，好玩的事，自己的人生就像一部写不完小说。没人会想到，这么一个一直被幸运之神垂爱的人，却在而立之前突兀的被重病击倒，乃至一步步向死亡靠近，怎不让人恨苍天无眼！

三月底开始，于娟的身体状态急剧恶化，整个四月更是一天差过一天。辞世前三天，我每天都去看她，目睹着她的生命之火一点一点的熄灭。她曾经健美的身躯像婴儿一样蜷缩在病床一角，连续几天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说每一句话都要拼尽力气，只是用眼神和我们交流。再往后，她像一尾在岸上挣扎了太久的鱼，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迅速，显然，她孱弱的躯壳正在加速冲刺向生命的终点线。18号那一晚的九点钟起，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弥留阶段。

于妈妈连续几天几夜坐在病床前的小板凳上，眼睛直直的盯着女儿，握着探出被窝的满是针眼淤青的右手。前一天她曾一度崩溃，无法接受即将到来的事实。而光头始终没有放弃，他坚定的认为还有希望，还有可能熬过今夜。那个死别的时刻注定了是一段深入心扉的痛，痛到深处，无从下笔。

十九日凌晨前后，家人大都聚齐了。作为家乡人和于娟最信赖的朋友，我参与了她的身后事的讨论和安排。于妈妈以难以想象的克制力平静下来，说出了于娟最后的遗愿：她希望长眠于山东的能源林中，希望父母能留在上海陪土豆长大，希望身后能被念经超度，启程去往西方那个佛的世界。

离开医院的时间是十九日凌晨一点多，光头陪我走到电梯前。我看着他低垂的消瘦的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光头拍拍我的肩，转身匆匆走回病房。

一夜翻来覆去，半梦半醒。

我曾经很认真的跟于娟说，很羡慕你病后大彻大悟的状态，情愿和你换一换，经历你所经历、获得你所获得的；她更认真的用那双直白的大眼睛瞪着我说，没有人愿意和我换，我也不忍心让你跟我换，太疼了、太累了、太苦了。

媒体说于娟是抗癌斗士、博客达人、生命觉悟者、环保理想者、才女、高知、海归、博士……这些都对，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首先是一个好人，透透彻彻、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拼了命的去写博，插着输氧管还要写博，不为名，不为利，就只为了多留些警醒世人的文字；这个好人情愿把苦痛自己扛了，换成文字来逗大家开心；这个好人识破了人情没有惊破胆，独独留着一颗孩子似的心；直到她走的时候——那么痛苦，那么不舍的离开这个世界——放不下的还是能源林这个几乎耗尽她最后一点心力的事。老于，能源林可是你一个癌症晚期的弱女子要承担的么？

我很怕媒体把于娟的故事解读成一个关于都市人健康话题的新闻快餐，得出譬如“晚睡导致癌症，大家一起早睡”的速食结论。在我的心里，老于和她的文字关系到癌症和养生，更关乎灵魂和理想。在生命的最后五个月，老于完全放下了生死，放下了名利权情，赤裸裸的去反思和写作。所有的浮躁沉淀了，所有的伪装剥离了，所有的喧嚣远去了，所有的执着放下了。只有一个普通的女子，普通的女儿、妻子、母亲对生命最单纯的感悟。最心痛的地方在于：这个女子剥去了凡常所欲的一切，最后所欲的还是那片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挪威的森林”。

老于，你可知道你用心血写就的文字即将付梓，它将穿越时空，直指人心？

老于，你可知道复旦大学和中国旅挪专家学者联合会都已表态，支持能源林项目？

老于，走好。你的心愿，我们来完成。

郑培源

二〇一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夜

附: 于娟日记中的三段语录

“得了病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死死生生之后，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闲事淡事，我不再有对手，不再有敌人，我也不再关心谁比谁强，课题也好、任务也罢，暂且放着。世间的一切，隔岸看花、风淡云清。”

“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转自《龙泉之声》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