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先生似乎从来不长篇大论地讨论佛教问题,他喜欢在他那“淘气”的诗篇里说禅说佛。启先生虽然是黄教的佛弟子,但与他的诗篇一样,平时讲得多的还是禅宗故事。记得先生曾说,看《灯录》、《五灯会元》不一定好,那上面神化的内容太多,要看,看《景德传灯录》,看《祖堂集》;还说,你看《祖堂集》里记六祖的事和《五灯会元》差多少啊。先生还说过印顺和尚的《中国禅宗史》写得不错,平实。吕秋逸先生的佛学著作也好,说有一次生病时住在医院里,几大本全看了。
喜爱佛家,当然是喜爱佛教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境界。先生在《布书袋铭》里说:“手提布袋,总是障碍,有书无书,放下为快。”“放下为快”正是启先生喜爱并且是可以“自况”的境界。但这些诗篇与“贩禅”的不同。请看这首《沁园春·戏题时贤画达摩像六段》:
片苇东航,只履西归,教外之传。要本心直指,不凭文字,一衣一钵,面壁多年。敬问嘉宾,有何贵干,枯坐居然叫做禅。谁知道,竟一花五叶,法统蝉联。断肢二祖心虔。又行者逃生命缕悬。忆菩提非树,那桩公案,触而且背,早落言诠。临济开宗,逢人便打,寂静如何变野蛮。空留下,装腔作势,各相俱全。
这首词,从禅宗老祖,到一花五叶,下及“曹一角、临天下”临济宗的禅门历史,全说到了,也几乎全批评到了。如果说“敬问嘉宾”几句,是跟达摩面壁“淘气”,那么,对二祖以后特别是临济宗以下的教史,就是批评了。
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神秀、慧能那两首著名偈子的理解。在这首词的末尾,作者还加了一个小注,说:“秀、能二偈,分观各有精义,合读则如市人口角,一曰即是,一曰即非,浅直触背,不知何故。”这可是在翻一件禅门大案!因为据《灯录》记载,慧能的偈子是得到五祖弘忍认可,并以此获得法衣的。可是在启先生看来,神秀的偈子同有其精义。
以笔者浅陋的理解,道理在于慧能的偈语是从境界上说,而神秀则从修行上说。“明心见性”了自可说“菩提本无树”,可若没有基本的修行,光是讲“顿悟”就能达到“非台”、“无树”的境地吗?实际上禅宗也是读经的,也是打坐的。神会见六祖,问:和尚打坐“还见也不见”,是例子;药山禅师说读书“遮眼”也是例子。笔者的佛学知识浅陋,像先生这样为这段大公案下这样一个“转语”,还未尝见过。
对禅门中“棒喝”,启先生是不赞成的。先生另有一首诗涉及“棒喝”事,说:“德山棒其徒,南泉斩其猫。既秉具足戒,杀气何其高。”(《少林寺一千五百年征题》)说棒打、斩猫是破戒行为。对这些公案,历来不乏参解。笔者记得启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事情,未必从佛家教义上理解,“棒喝”尤其“斩猫”之类的出奇之事,实际是和尚“树立权威”的举动。
这样观点,写成文字,一定要引起波澜的,或许正因如此,先生宁愿在诗里表达。诗嘛,兴到之语,会心的一笑,不会心的一愣,也就过去了。自家吃饭自家饱,佛家的义理,本是一个心路上的事情,写文章讨论,反而落言诠,若再起争执,就更不好了。
在启先生的诗集里,还有一首是写弘一大师的。常到启先生家的人一定知道,坚净居二层房间靠门的墙上挂着的那张弘一大师的像,还有正面墙上弘一法师写的“南无阿弥陀佛”的横幅。挂像的旁边有丰子恺先生的笔迹,那张像就是丰子恺先生送的。说到弘一大师和丰子恺先生,先生是钦佩、称赞有加,先生家里就有全本的《护生画集》,还以“真高明”称赞丰先生那幅名为《我的腿》的“护生画”。先生还称赞弘一大师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
启先生在专写弘一大师的诗中称赞大师的“独行”,称赞大师的书法和佛教修为,说他是“并世论英雄,谁堪踵其武”。可是,这首诗在写到弘一大师的出家时,却说:“稍微著形迹,披缁为僧侣。”弘一大师出家入的是南山律宗,持戒极严,启先生说多次与人谈到弘一的持戒。弘一大师出身进士、盐商富贵之家,早年在文艺界是著名的大才子,看破了红尘决意出家,在佛教“烂熟”的时代里,就有意皈依了律宗。所以如此,启先生曾说,那是因为他有很强的救世之心,既然救不了世界,就自己跟着吃苦。说他“稍微著形迹”也是指他这点而言。
谈到启先生说禅佛的诗,自然会想到他生病住院的诗篇。从上个世纪的70年代起,先生年高多病,用先生自己的话说是身体“折旧”。先是有美尼尔氏综合症,后来又有骨质增生,再后来是心脏又不好。不管是住院治疗,还是在家里做牵引治疗、养病,先生都写了不少诗篇。
如写美尼尔症就有三首《沁园春》。请看其中《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中如下的句子: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覆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
人生病都想病魔赶紧离身,先生自不例外。可是像他这样子称“病魔足下”,称“病魔足下”为“亲爱的”,这等的言语,可不是谁都道得出来的。病中还有一个不病的,这“不病的”,就是启先生的幽默。
另外还有写颈部牵引的《颈部牵引》篇。诗由颈部牵引,想到北京西郊动物园的长颈鹿,又由长颈鹿的长颈,想到东汉著名的“强项令”董宣。然后思路一跳,又想到与孔子相关的“西狩获麟”的传说,说有的考证家认为“西狩”所“获”之麟,就是长颈鹿,孔子称之为“麟”是“多怪由少见”。然后说到自己颈部的骨质增生,开玩笑地说自己“增生”的长度是向长颈鹿看齐的。但“颈牵一丈长,腿仍二尺半”,牵引到最后,还是一个“且作麒麟楦”。
病痛煎熬之下,依然妙笔生花,心意灵转,可称是以“法眼”观病,其中的幽默诙谐,其中的“淘气”,真是修炼得“金刚不坏”一般了!
摆脱世间烦恼,佛家修炼有所谓不净观、白骨观等法门。看启先生的诗篇,也有一种“观法”,我们就姑且称之为“烤鸭观”吧。诗集里有一首《贺新郎·烤鸭》,“烤鸭”比喻人在火炉里的情形。词的下半阙这样写道:
三分气在千般好。也无非,装腔作势,舌能手巧。包上包装分品种,各式长衣短袄。并未把,旁人嚇倒。试向浴池边上瞧,现原形,爬出才能跑。个个是,炉中宝。
在一些写启先生人生境界的文章里,常看到一些说启先生“看透了”之类的话。不错,以启功先生的大智度,当然是看得很透。但“看透了”绝难说是启先生的生活意态。就像这首诗,不作白骨观,也不作不净观,而是“向浴池边上看”,向“烤炉”中看。若作白骨观等,那是要脱离这个世界,但作“烤鸭观”则不然,毋宁说是讽劝“人间世”的人们,以“放明白点”的意态去对待生活。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启先生是得了中国佛学的精神的。
佛教义理在中土的发展,不就体现在“不悟道劈柴担水,悟道还劈柴担水”之类的语句所显示的将“出世”与“入世”打并为一的精神吗?因此,先生晚年在说到从雍和宫庄严佛地获得的彻悟中,有“人间是值得赞美的,生活应该更加珍惜”之言;也因此,他无限地眷顾在天上的老师、夫人,称那些曾对他有帮助的人为“恩人”;也因此,他以古道热肠的心意,捐助失学的儿童,以平等的心态体谅生活艰辛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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