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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因缘之中
明远
乡贤卢可人先生,饱读诗书,尤好古文;睥睨权贵,一生耿介。每年春节都是不变的手书春联“自食其力,不饮盗泉”。 我读高中三年,常从可人先生游,零碎学习了中国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史),也能依样画葫芦写几句韵文,当时可人先生已五十开外,我且三十不足,如此忘年交,村人、同学称奇。 可人先生好读史,有范文澜《中国通史》煌煌四部,常给我讲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然而先生是辟佛的。他老先生讲韩愈《谏迎佛骨表》,又大讲“三武一宗”灭佛的史实与掌故。 一九七九年深秋,我考取了××师范文科班,文史老师谈佛教也不外乎卢先生的说法。但我总喜欢到定慧寺走走看看,定慧寺与师范仅一墙之隔,唐代所建,为我皋邑名刹。当时虽然已在恢复政策,但满目颓垣残瓦、朽木污漆,令人顿生凄凉。我常去定慧寺,还因为那里有三五老僧,都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也不曾听到念经撞钟的声音。在“苔痕上阶绿”的一座四合厢小院里有一老僧,圆脸,终日闭着眼坐着,我印象中是纹丝不动,如雕像一般的。后来我因为知道几句“菩提本无树”的偈语,被县城专事画佛像的谢宝森老先生叹作“孺子可教”。他说,那是见月法师,还说当年法师是怎样怎样的风采,升座说法,满堂皆惊云云。不几日我又去定慧寺,目的自然是要去拜谒这位释门“宿将”了。不料,一位老尼静静地说,老人已经……已经西去了。噢?--我惊叹道。终于分配工作了,我就专程去谢老家,又是一个“不料”的事,他家的堂屋已改成灵堂,谢先生的遗像赫然陈列着。唉!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我默立良久,死--原来如此迅速而简单,死--原来如此简单而迅速? 死,是怎么回事呢?心中的疑团驱使我常去定慧寺。时值一九八五年、一九八六年间了,我也已做了几年书匠,定慧寺已修葺一新。当时的住持是树德(注:一九九零年深秋我去庙里又见到了他的追悼会布标,守门的说:“你来迟了。”),偶尔在他的案头看到几本香港的《内明》,时为沈九成先生(注:我寄过曼殊诗之篆刻作品给沈先生,他回过一封转道上海的航空函,不久也闻他出家的消息,后来又见到了他西化的消息,那封航空函对我来说已成绝笔。)编,我拐弯抹角说出想借时,他老人家爽快地同意了。 因缘、因缘,不可思议。正好有一期《内明》的末篇上有香港佛教图书馆何泽霖先生的赠书结缘启事,我当即惶惶然写了封索书刊的信寄出去。当时的惶惶然原因有二:一是信能寄到香港吗?二是素昧平生,人家真的会送书吗?又是意料之外,一九八七年七月我即收到何先生的包裹,内有《内明》和《香港佛教》各二期,并有一封亲笔信,说未免洪乔之误,让我回信,这封信我还收藏着。此后,我每隔一、二个月便收到他寄来的以上两种杂志和经书,有时甚至一周两次收到。每当此时,如贫极而得玉,如饿极而得盛宴,如倦极而得枕席,确非夸饰之词。小小后生,何德何能?受之无愧乎?我自然是夜以继日地读读读、想想想,并把一些零星的学佛心得寄给他,先生往往在下一次就有针对地寄些经书来。历数起来,有《心经》多部、“净土五经”多部、《地藏经》一部、《宗镜录》一大部、《梦游集》一大部,等等。九十年代初还寄过《十方》多期。何先生是知道我爱好书法也能制印的,还寄过《心经》印谱一部,清吴芝瑛所书拓印本《楞严经》一部。如皋书画界的朋友也有向我索取的,有的还因此踏入了佛门,真是殊胜因缘!十多年来,何先生寄书不断,每每想起我偷懒或自矜的言行,实在愧疚之甚。 也许是饥不择食吧,在书店我也注意觅食佛学的东西,当时书店是难见佛书的。一九八九年六月,竟然在书店得到孤本的《弘一大师》(徐星平著),四百多页,一夜读完,毫无倦怠。弘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矣!于是我开始注意起佛教的流派了,特别是律宗,学佛对我来说,当时最大的收益是磨软了脾气、变化了气质。但坐着说何如起来行!要探究人生的真谛,必须修行,要以戒为师。到了一九九二年七月底,我有幸来到栖霞古寺,拜谒了圆湛法师(因他是《内明》在大陆发行人之一),试行断食一周,每日以打坐、写经和制印为务。其间有“断食日记”一折,“介经生”、“肖形佛”等印留存。自此,打坐、写经一直未断,然而俗世杂务多有缠身,常有“树欲静而风不止”之憾。 怎样才能息心静气、求得人生的解脱呢? 一九九七年深秋,我独自北上,在中国佛协得识妙华、宏度二法师。妙华法师笑道:“我们的名字都带个华字,有缘啊!”妙华法师原本也从教数年,毅然决然一切放下,出家修梵,我为何人,如何不能效法?梳理思维,无非是染俗太深、积重难返,当挥达摩剑,尽斩胸中魔!于是又一路南下直奔高旻寺,谒德林大和尚。大和尚十分礼遇,询我问我、疏我导我,令我怵怵惕惕,背若芒刺。数日长谒,德公以如何自安其心、如何了生死相问,我瞠目结舌,无以答对,自愧十年学佛,还是浮薄浅陋,岂敢直面高僧大德!意料之外的是,大和尚最后说:“你先住下来,住一住,看一看。”又令客堂无念师整日相陪。当时正值庙里打佛七,大和尚又令侍者亲奉文房四宝,令我书“念佛是谁”百幅。在高旻寺,我也进过禅堂,自恃年轻,有些静坐的功底,总觉高明于那些老、弱、妇,加之不太能听懂扬州方言,也吃了监香几香板,骄慢之气顿时打下。自忖禅门的契机教法确为修持之好方法,难怪英国人至今尚有“棍棒教学法”之说。 在高旻寺,最令我感叹的是“吃”。百余人过堂鸦雀无声,所行全按律仪。想想庙外肉山酒海、穷吃海喝,真判若天壤。仅此一面,便知高旻寺实为修行的好去处,难怪法国梅村的一行禅师也要来此参禅了。 在高旻寺,某日去无念师寮房,遇一新剃沙弥,我自道是南通人,他即问:“你是不是陈某某?”惊疑之间,他说他是江西人,大学生,曾在何泽霖先生处帮助寄递流通书刊,熟悉我的名字,接着又说了很多何先生于佛教如何诚挚的话,他出家高旻寺也是何先生的指引。如此奇缘真是不可思议。我后来也问过他的状况,无念师来信说他已受戒,法名雪痕,他的俗名我是知道的--杨玉杰。 离开高旻寺,我一直想写篇《在高旻寺的日子》的散记,但直到现在都未敢动笔。不过,在高旻寺,我写过一首五律(有出韵处)“一上高旻呈德公法正”: 群鱼逐浅水,一塔耸高旻。疑路问行者,隔岸呼济人。 何缘对大德,惭愧扪微心。暮鼓铿然落,长坐待月明。 意想不到,大和尚立即和诗一首: 群明灿星斗,一月映萸湾。疑彼前村路,隔山有远音。 何缘来渡口,惭憾昧初心。暮散晨光现,长安遇故人。 他还解释说,有两句是化用了成句“欲知山前路,须问过来人”、“神在含元殿,何须问长安”。德公还多次说到《金刚经》。回到南通来,我就反复参究“法、非法、非非法”,似乎颇通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又合于逻辑学上的“概念不一定是所指,所指不一定是意义”。是也不是,他日当执卷相问于德公。 可人先生已退休十年了,还常来坐坐。三年前我给他看了一则消息,说范文澜老先生谈自己治史的最大憾事是对佛教的偏见,他很吃惊,回去又看了一通范氏的通史,就常来问我些佛学宗派、名实之类的东西,问得很细。我在高旻寺习禅后,他又问我具体的感受。我便详述了前后因缘,他凝思良久,说:“原来如此啊!”想起二十年前老先生是辟佛的,古稀之年幡然悔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但殊途同归,又何尝不是因缘中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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